在我的故乡,悠悠大汶河之上,横卧着一座古朴的明石桥。不过,在当地人的口中,它却有着一个独特的名字——“哑巴石桥子”。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称呼,我一直未能找到确凿的考证。
爷爷在世时曾对我说,石桥的青石面被车辙碾压出一道道深深的轮印,或深或浅、弯弯曲曲,在桥面上凸凹不平地蜿蜒伸展。从前,运送粉条、地瓜干、花生、果子、栗子、大枣的木轮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桥上经过,历经数百年的碾压,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车辙沟,恰似耄耋老者额头镌刻的皱纹,几厘米到十几厘米不等,深深嵌入石头里,成为石桥独有的年轮。
而石桥尽管历经数百年风雨的侵袭,承载着无数吱吱扭扭的车辆从自己的躯体上碾过,却始终默默承受,从不发出一丝声响,宛如一个沉默寡言的哑巴,背负着历史的沧桑,又如同那勤劳朴实的黄土地农民,所以当地人才称它为哑巴石桥。这些话,是爷爷四十多年前告诉我的,那时他七十三岁,已是风烛残年,随时可能与我们告别。
每个桥墩的东侧,都雕刻着硕大的石质龙头,它们面向东边水域,龙角高高扬起,铜铃般的大眼怒目圆睁,巨嘴张开,线条流畅自然,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每当大水漫涨,这些龙头宛如数条巨龙在浊浪滔天中穿梭盘旋,好似正在吸水泄洪,场面极为震撼。
明石桥的造型别具一格,宛如书法大家笔下狂草飞墨的笔锋,带着几分粗犷与不羁;又似云端舞动的龙尾,卷成优美的S形,直落大汶河两岸。桥的中间搭接在湍急的水流中,隆起一片乱石滩,兀石林立,奇石丛生,石头瘦骨嶙峋,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石匠们将石滩凿平,铺上青石板,供来往车辆行人通行,这已是二百年前的往事了。
石桥的两头,一头通向大汶口的山西会馆、山西街,另一头连接着茶棚。一河之隔,却分属两个县区,见证着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
山西会馆是明代山西富商来此聚会经商的重要场所,旁边的山西街、会馆街,都与明末清初先祖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至此的历史紧密相连。或许当年山西会馆内贾商云集,很多人怀揣着寻找久已失散亲人的希望而来。
过了明石桥便是茶棚,如今它隶属宁阳县。几百年前,这里是为远途客商在河水汛期搭建的休息凉棚,如今已发展成为河中的一个小村。有这样一个民间谜语:“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宁阳,宁阳两棵树,长在石头上。”谜底是“磨”字,大概描绘的就是明石桥边河南岸茶棚树长在石头凸兀之上的独特景致。向西去便是堡头,它也是被河水环绕在中间的村落,是大汶口文化的发源地之一。1959年大汶口出土的文物陶器,大多就出土于汶河南岸的堡头。这里四面环水,将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石头垛垒村落紧紧围起,形成了“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如诗美景。
一条明石桥,宛如一条坚韧的纽带,将五千年灿烂的大汶口文化紧密相连,让古老的文明在岁月的长河中得以传承和延续。
明石桥修建于明朝隆庆年间(公元1567—1572年),故而得名“明石桥”。现存石桥净长221米,桥宽2.5米 ,有65个桥孔,桥面由360余块大型石条组成。条石与条石之间用几十厘米长的铁钜扒固定,以防洪水的冲击将其冲走,展现了古人卓越的智慧和精湛的技艺。清雍正八年,原石板桥被大水无情冲毁,以攻石起家的粥店人姜桂松,在修完泰山三十里石阶后,又慷慨捐资倡修。乾隆六年,石桥修建完成并立碑以记此事,还曾改名“姜公桥”,后来这块石碑被立于进南门桥闸洞的一边,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走在纵贯南北的石桥上,那深深的车轮痕迹清晰可见,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繁华。明石桥以一种默默无声的姿态,见证了大汶口这座千年古镇作为九州通衢、商旅云集之地曾经的辉煌。
茶棚和大汶口的山西街,由一条明石桥紧密连接起来,茶棚和山西街都住着我的亲戚故人,承载着我无数美好的回忆。
茶棚住着爷爷的拜把兄弟,听说在6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兴修水利,人们修建了几十里外的南留胜利水库。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爷爷与他结为磕头拜把兄弟,情谊纯真而深厚。以至于爷爷去世几十年后,两家的亲戚关系依旧热络,一直走动着。
胜利水库就像那个特殊时代留下的深刻烙印,如同红旗渠一般,凝聚着无数人的汗水与心血。当年,上千人齐心协力,屯土堆筑起几十米高的大坝,从低处的水库河流洼处向高山荒岭用石头筑起扬水站。至今,几十里外的五道岭还高高矗立着几十米高的水渠。当年上千人修建的胜利水库,如今已华丽转身,成为著名的旅游景区天罡湖,吸引着众多游客前来观赏。
爷爷当年在兴修胜利水库时,跟着部队的饲号员学会了吹号,那激昂的号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他的拜把兄弟是抗美援朝的复员军人。我见到他时,他戴着硕大的怀表,身材高大魁梧,嗓音洪亮如钟,虽然年过七旬,但走路依旧虎虎生风,我见了他竟有些畏惧。他还曾给我看他的匣子枪、刺刀、军鞋、军衣帽,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热血沸腾的历史。尽管他在部队时是首长,可住的依旧是石头屋,屋顶用芦苇草覆盖,这些石料全是从汶河的河滩上采集来垛垒而成的,充满了质朴的气息。后来,他因瘫痪去世,死前仍躺在椅子上大声呼喊,声若洪钟,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的不屈。
走过明石桥向北,便是山西会馆,这里曾是明代贾商富人云集住宿休闲的地方,见证了昔日的繁华与热闹。走进院子,正南是戏台,当年戏曲名角在这里粉墨登场,演绎着人间百态;正北是焚香磕头的庙宇,里面塑着桃源三结义的关羽神像,也就是关帝庙,寄托着人们对忠义的敬仰;东面有议事厅,供奉着泰山山神黄飞虎、火神、水神、泰山碧霞元君、送子观音等各种神塑雕像,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祈愿;西边则是住宿的厢房,为过往的客商提供了一个温暖的栖息之所。早年,山西会馆因风吹雨淋而破败不堪。后来,为了弘扬中华文化,重视文物旅游,相关部门对其进行了大规模的修缮。如今,这里雕梁画柱,气宇轩昂,渐渐恢复了昔日的气韵,成为了大汶口一道亮丽的文化风景线。
山西会馆旁有一棵古槐,距今已有1800多年,它就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见证了岁月的变迁。相传东汉末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后,大将关羽驻守在相兄弟三人初创业时下邳东30里(今富湾处),他的战马就拴在这棵槐树上。树身上留下的小洞斑斑痕迹,据说是当年日军炸弹所毁。尽管历经上千年的风雨洗礼,树身开裂,但它依旧如苍龙重生,气势非凡,欲贯长空。当地人将许多红绸系在上面,以此祈求吉祥幸福,让古老的槐树承载着人们美好的祝愿。
我三姨家就住在山西会馆旁的山西街上,他们姓田,世代居住于此。石头房、石头台阶、石头大门,一切都古色古香,充满了历史的韵味。这里距离大汶河里的明石桥仅几十步之遥,小时候走亲戚,我常喜欢去那儿。石桥下流水潺潺,鱼虾在水中欢快地游动,蟹鳖藏身于石洞内,那是我少年时无比向往的乐园,留下了我无数欢乐的足迹。
明石桥,就像故乡河流上一架古老的琴,弹奏着历史的琴音 ,见证着岁月的变幻与沧海桑田。它带着生命的古韵,承载着忧伤与遐想。如今,它已融入时代的洪流,被更多的音律弹唱,成为故乡永恒的记忆与文化的象征 ,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来源:大众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