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经 周村兴隆门往南,有一条街叫芙蓉街,街不宽,两辆马车刚可错辙。清朝时候叫三义街,取乡邻和睦“桃园三结义”之义,后来又改为义衢街,辛亥革命后改名为芙蓉街。此街在兴隆门外,街口有一座拱券的寨门。刘氏兄弟俩在这里卖肴鸡,门里门外各有一个肴鸡铺。刘家肴鸡手艺独树一帜,前来送活鸡、买肴鸡者络绎不绝,人们就把这块地方称为“肴鸡门”。 刘家肴鸡是从博山传来的。光绪初年,颜神镇青年刘绪楷拜伊惠琴为师,到伊家铺子里学徒。刘绪楷没念过多少书,但心灵手巧,不怕吃苦,深得师傅赏识,三年出徒,又过了几年,迫于生计,刘绪楷决心自己创业,于是辞别师傅带着妻子到周村谋生。 刘绪楷先是在周村十字胡同立灶制作肴鸡,提篮串街叫卖。他的肴鸡味道鲜美,熟烂却成形,深得富商乡绅的青睐,每天做二三十只,总是不够卖的。后来,刘绪楷就在义衢街北首涿河西岸建了两间简易的房子,立号德盛斋,专门制作肴鸡,时称五香肴鸡。清末至民国前期,周村商业繁盛,铺号作坊几千家,工商业人口有五万人之巨,商贾辐凑,百货丛积。商贾阶层的消费和商业酬答的密集,使肴鸡消费量持续上升。刘绪楷独具匠心,讲究信用,精心制作,远近慕名来求购者甚多。名号乡绅过节奉祀财神,或是宴请尊贵客人,都必须有刘家肴鸡。民国初年,刘绪楷二子长成,他们都没念过书,却是制作肴鸡的行家里手。 1928年刘绪楷病故,二子分家。长子刘生财在寨门里新开一处肴鸡铺,立号异香斋;次子刘生富仍在原址沿用德盛斋老号。除了铺中销售以外,他们还去车站向过往旅客销售,因而声名远播。甚至有到周村特地下火车来买肴鸡者,周村“肴鸡门”蜚声齐鲁。 1948年解放周村的战斗中,炮声震天,子弹呼啸,刘生富吓破了胆,他头顶一口铁锅躲在屋之一隅,战战兢兢,由是惊吓成疾,一病不起,刘生富去世后,妻子周庆云执掌德盛斋,1956年,政府对小商小贩实行合营改造,刘生财、周庆云加入肴肉组,肴鸡是主要品种,地点仍在德盛斋。 芙蓉街是沿着涿河形成的一条街道,街东人家都是紧靠河的西岸建房。从肴鸡门向南,大约百十米是大体直的,然后随河势缓缓转向东,至后街南头的凤凰门南边,形成一个“7”字形,全长不过三百多米,也没有什么名商巨号,但在周村街却小有名气,这与准提庵不无关系。准提庵建于清朝嘉庆年间,庙门朝南,后楼上供祀千手千眼准提菩萨、十大名医,庙内长年住着和尚。紧靠准提庵的是三皇殿,供祀的是盘古、隧人氏、黄帝,俗称天皇、地皇、人皇。民国年间,每年七月十五,办盂兰盆会,三月十五打醮,庙前搭台唱戏,吹手班奏乐,看戏者如堵,好不热闹。七月十五晚上放河灯,善男信女到河边放灯许愿,有西瓜灯、莲花灯、茄子灯、桃灯等。有一年,燕翼堂王家糊了一只大船,有一米半长,有纸人划船,船内放数条粗蜡烛,灯火通明,成为“河灯之魁”。此船从扬州桥放下,漂漂悠悠,一直流到北下河,烛光仍亮如初,许多人跟着河灯逐流观赏。 芙蓉街一段涿河只有三四米宽,河水清澈见底,河底沙细如面,并无淤泥,且长年不涸。河上有三座小石桥,河水转弯处的小石桥下,有一眼泉水,此处水深约二尺,清澈见底,有一种小鱼身上带彩纹,上下游曳,乃是一景。夏天,街上儿童常拿褂子当鱼网,站到河水中绰鱼。传说有一年一人见桥旁水中有一只大鳖,身大如烙饼的鏊子,心中窃喜,急忙悄悄下水,心冀赤手捉鳖,鳖身滑腻易遁,便脱下褂子,以手张褂,猛然下捕,想把鳖包住擒获。待他双手入水,大鳖扑腾挣扎,河水顿时浑沌一片,待河水清时,大鳖已经不见踪影,连他的布褂也找不到了,人们便说这是鳖精跟他开了个玩笑。凤凰门外的小桥东边,河之北,路之南,有一座奇特的建筑,是一座八面开门的大砖房,东西有二十多米,南北有七八米宽,里面隔成若干小房间,住着七八户人家,虽是一层,人们都叫“八卦楼”,建于何年,何人所建,已经没人说清楚了,到1950年代中期才拆除。 芙蓉街上只有几口砖瓦房,多数人家是“旱船屋”。这种房子屋梁下、檐檩下都有立柱,架起房顶,下面用秫秸编织起来,里外糊上黄泥。每天夏天,连天阴雨,河水陡涨,芙蓉街的住户都要“逃山水”。信号是一阵急促的锣声。每闻警报,男女老少穿街过院,奔到临河人家的后门上,这时水还不甚大,有人在两岸间拴了绳子,人们抓绳涉水爬上东岸,登梯翻墙去了后街。也有些人跑到准提庵去,那里地势高些,水难浸漫。此时河水往往溢出,平地水深一米,家中的衣物,干粮早已搁放高处,那造价极低的“箔障墙”只好一任河水冲浸。 芙蓉街上有四家小店,有“协和店”、“德生栈”,住客多是从莱芜、博山、淄川来的小商小贩居多,不少客人是推着车子卖姜卖麻者,故称这些小店为“姜麻店”。还有棺材铺、赁差铺、打绳子剁麻刀、弹棉花的。尉玉儒家的赁差铺,算是芙蓉街上的大户。还有一个吹手班——窦家班,门市在准提庵门口。东头石桥旁有一户人家,做纸扎生意,民国年间,当家人叫李万年,矮个子、两撇胡,瘦瘦的,他的剪纸技艺十分娴熟,冥楼子、聚宝盆、纸幡、纸人、纸马、摇钱树,信手而成,周村街大户人家有丧事,都到他家定纸扎。当时周村街流传着一个歇后语:李万年拿剪子——胡铰(搅)。 芙蓉街只有三四十户人家,住的都是穷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信仰。清朝末年,这里就有了泰山社,居民都信奉“泰安奶奶”,推举出“香头”负责组织祀神事务。香客人家按月捐钱,统一保管,到二月初底选派两人去泰安烧香,背回泰安奶奶的轴子画像来,搭棚供祀。家家户户备上神食供祀祈福禳灾。庙上或唱戏,或打醮,视钱多寡而定。刘生财就曾多次去泰山烧香,背着锅饼、煎饼,跋涉三天才到,来回六七天,大家都是诚心敬神,自甘辛苦。芙蓉街、南下河一带,都是引车卖浆的穷户,他们讲江湖义气,抱团结伙,互相帮助。民国年间,刘生财、刘生富,卖山果的袁兆正、卖烟酒的梁四、卖蒸包的崔五是朋友,经常凑在一起小酌解闷。有一次,其中一人因酒醉误事,事后十分懊悔。五人在一块议论:咱喝酒是弟兄们义厚,可谁误了事也不好啊!不如趁早戒酒,拿出钱来做点善事,大家一致赞同。于是每人每月拿一块钱作为善款。鲍家窑梁四家有一间栈房,长年供着泰安奶奶,画像之下有一钱柜,门子常锁,有一小口可以投币。每人按时去投钱,到了年底,把钱取出,捐给“吕祖社”,“吕祖社”进了腊月就在三星庙前舍粥,除夕之夜还舍水饺,救济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周村街的人都知道,凡是虔诚信神者,是不做坏事不打逛语的。刘生财兄弟不识字,自然记不了账。有些铺子平常赊肴鸡吃,让他们自己记着账,到端午节、中秋节去收账,没有一家不认账的。有一年,一位北京客来潍县做买卖,到周村下车,慕名到肴鸡门买肴鸡,当时正是下午四点来钟,铺子里只有一只熟鸡了,锅里的几十只鸡刚煮了八成熟,周庆云说,鸡不熟不能卖,这是老辈里的规矩,咱不能坏了。那人等不及了,只好买了一只肴鸡遗憾的走了。 芙蓉街的居民们没有多少文化,但不能说文事荒芜。1904年周村开埠以后,商会也办了起来,当时朝廷推行新政,废科举,立学堂,商会发起在准提庵办起了“准提庵蒙学堂”,那时的办学宗旨并不宏大:培养儿童使其有浅近的知识,并调护身体。周村商会会长王秋圃自任堂长,教师有举人张丹堤,与朱德同科。还有童生李真,儒生周子元,最年轻的教师是贾宝言,是高等学堂毕业生,后来投笔从戎,到唐生智麾下当了一名军官。教师工资由商会发给,每年二百吊铜钱,办公费、学生补助费也由商会发给。最初学生约四十人,分甲乙两班,民国四年,改名为“芙蓉街国民学校”。 蒙学堂成立之初,庙里的和尚仍然住着,日本鬼子来了后就没了和尚,可神事仍照常进行。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这里又有了驻军,文事、神事、兵事各行其道,相安无事。到了日寇投降以后,杂牌部队进不了街里,有些就住在准提庵,邹平六团的残部,“杜没手子”部,“一眼六”王砚田部都驻过准提庵。解放后,准提庵一直是小学,叫做“周村芙蓉街小学”,1978年才迁往丰收街南头。 2002年,房管局开发商业街,芙蓉街全部拆迁,河道也藏入地下,芙蓉街只存在于老人们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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